他动了谁的奶酪（上）：消灭天花的乡村小医生
你从人类苦难日历中撕掉了那最残酷的一页，你应感到欣慰，人类永远不会忘记你。在未来，人们只能从历史书上知道可恶天花的存在，是你消灭掉了它！
——托马斯·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
撰文 | 智刚
编辑 | 李研 金庄维
他是偏僻乡村的小医生，但做出骇世的大发明；
他将发明无偿献给世界，却被当作沽名钓誉、哗众取宠；
他是消灭地球上第一个恶性传染病的功臣，却被国家医师学会拒之门外；
他受到全世界的爱戴和推崇，唯独在自己的国家受到排斥和讥讽。
他，就是牛痘接种发明人，英国人爱德华·詹纳（edward jenner）。
天花的黑历史
如今，可能很多人对天花这个东西并不是很清楚，它已经被人类消灭30多年了。但天花曾是地球上传播极广、死亡率极高、极为恐怖的传染性疾病。它的起源和初发时间无从准确考证，但它流行造成的灾难，已有几千年的伤痕：它曾阻挡西方文明的发展；它曾成为殖民者侵略的“死亡帮凶”； 它曾使多个皇家王朝终结； 它曾左右战争的天平；它能使一个国家的经济瞬间崩溃，人口骤然下滑；它甚至可使一个种族湮灭……
以斯图亚特王朝为例，这一王朝家族在1371-1714年统治苏格兰，1603-1714年统治英格兰和爱尔兰。但由于天花感染，最后三位君主均无子嗣成活至成年，在安妮（anne）皇后死亡后 ，王朝也随之终结。
斯图亚特（stuart）王朝家谱，绿框，健康；红框，感染天花死亡；黄框，感染天花痊愈；旁有王冠者，登基为王。框内为姓名、出生年份和死亡年龄。（图源：derrick baxby, current biology，vol 6，n7, 1996）
公元十七、十八世纪，天花世界大流行，死亡人数达一亿五千万人以上，仅欧洲每年就有40万人死亡。伦敦的婴儿中有1/6感染天花死亡，俄罗斯有1/7；法国1/4人口因天花死亡、失明和毁容。受天花影响，许多国家的人口连年下降。
再尊贵的身份也逃不过天花的“魔爪”。德国的约瑟夫一世、俄罗斯的彼得二世、法国的刘易斯十五、奥朗的威廉姆二世和最后一位巴伐利亚的执行官均是天花的受害者。 美国总统乔治·华盛顿，苏联统治者斯大林，音乐家莫扎特和手术防腐创造人约瑟夫·李斯特都感染过天花。据说中国清朝时期，顺治皇帝也因天花早逝，而他选择立康熙为太子的重要原因，就是康熙幼年时曾患过天花，所以不会再因此而亡。
人痘法
在与天花的长期搏命中，人们不断掌握应对天花的知识和技能。人们发现，天花有个特征，一旦患者存活下来，就终生对天花终生免疫，所以古人自然就想到是否可以利用天花病人身上的疱疹来预防天花。
古代中国，有将人痘碾成粉末喷入人鼻腔以预防天花的零星记载，但局限于当时的科学认识水平，并没有大力推广。鉴于直到近代天花都是中国人健康的重要威胁，真正通过这个技术成功免疫的人可能并不多。
土耳其、希腊和非洲人则将疱疹中的汁液，植入小刀划开的皮肤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1717年，英国的玛丽·沃特利·蒙塔古夫人（lady mary wortley montagu）随夫出使土耳其，她的弟弟曾因天花死亡，而自己在感染后虽然逃生，但面部留下伤痕，终生困扰。在了解当地预防天花的习俗后，蒙古塔夫人立刻为自己的儿子接种，并且在成功后，写信告知给英国皇室女友。当1719年伦敦天花流行时，仿效蒙古塔夫人介绍的接种方法，英国皇室人员避免了灾难。天花接种在皇室的推动下，逐渐在英国城市和乡村开展起来。
后来英国医生丹尼尔·萨顿（deniel sutton）改良了接种技术，采用皮肤小切口植入病人疱疹物。这种方法几乎没有疼痛、安全方便、更加规范化，被称为“萨顿法”。萨顿法成为了英国、欧洲和北美地区天花接种技术的主流，同时也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萨顿”家族产业——1763-1766的4年间，仅萨顿家族就接种2.2万人，其中只有3人死亡。
1721年，美国波士顿天花流行，马瑟（mather）牧师和波依斯顿（boylston）医生面对死亡威胁，坚持推行天花接种，使1.2万名感染天花的自然死亡率由14%降至2%。这是世界上第一个接种和非接种的科学对比分析。
波士顿的成功被报道后，接种在美国英格兰地区广泛传播，也加速了欧洲地区的应用。1746年后，英国成立多家天花接种和治疗专科医院，天花接种得到普及。反讽的是，在美国革命战争中，乔治·华盛顿（george washington）的部队却饱受天花之苦，攻打英国占领的魁北克失败，成为他最大的败笔。英国人把天花带到美国，英国士兵们全部接种，致使美国军队大部感染天花，不战自退。后来，华盛顿要求部队全员天花接种。
天花接种又称为人痘接种，即采用人为的方法，使接种者感染一次天花。接种方法有多种，如与病人密切接触获得感染，或将病人新鲜或干燥后的疱疹脓汁液、结痂等种植于接种者身体内。接种者可以发病，但病情较轻，痊愈后可抵抗天花的感染。
人痘接种大大降低了天花传染力和死亡率（10-15倍），但依然存在传染，留下疤痕和致死的危险。
牛痘带来的曙光
1798年，英国格洛斯特郡（gloucestershire）伯克利（berkeley）的乡村医生爱德华·詹纳发表了一个64页的小册子，题目是：“天花疫苗接种的原因和效果的调查：英国西部地区，尤其在格洛斯特郡发现称之为牛痘的疾病”（简称《调查》）。小册子共三个部分，一、牛痘的起源，提出“马踵炎”起源假说；二、实验观察，23例人体成功实验；三、讨论。牛痘可以感染人，但发病较轻，无传染性，不会引起死亡，不需要隔离，感染后可以抵制天花的感染。牛痘可以畜人传播，也可人人传播。詹纳把这一发现称之为牛痘疫苗——vaccination（在拉丁文中，“牛”是vacca，“牛痘”是vaccinia）。
事实上，在《调查》出版前的1796年5月14日，詹纳把当地一位感染牛痘的挤奶女工（也有传说是当地一个富裕家庭的女儿）身上的脓疱汁液，划痕放入8岁男孩詹姆斯·菲普斯（james phipps）的手臂上。几天后，菲普斯出现轻度发烧不适，一周后痊愈。随后詹纳反复在他身上接种天花，没有出现任何反应。詹纳意识到，是牛痘抵抗了天花的感染，便立刻将这一观察和结果写成文章，送到皇家协会杂志philosophical transactions（《哲学会刊》）。皇家学会主席，詹纳昔日的朋友约瑟夫·班克斯（joseph banks）阅后，转送给皇家学会农业部主任，詹纳的师兄爱德华·霍姆（edward home）评阅，最后被拒绝发表，理由是例证太少，实验观察太短。
詹纳对如此轻率退稿感到不解和气愤，同时也担心，久了内容会被泄露（期间，已有人愿意出10万英镑购买这一技术）。于是在1798年6月，完成另外22个成功案例（包括他自己的儿子）后，詹纳自己花钱，将已经成文的结果做成小册子《调查》公开发表。
一石激起万层浪，人们从对天花肆虐的绝望中看到了曙光。《调查》瞬间引起世界的注意，各国驻英国大使馆迅速将《调查》的复印件传回国内，英国部分医学界人士也纷纷将这一消息通告自己世界各地的好友和相识。大家立刻尝试这一新的技术和方法，很多人是从自己的孩子和家庭成员开始。为满足需求，《调查》多次再版，1801年又被翻译成多国文字。
拿破仑：“我不能拒绝詹纳！”
1799年8月，维也纳是第一个英国以外试用牛痘疫苗的地区。在1804年的天花流行中，维也纳仅有2人死亡。随后，牛痘法传到意大利、德国、普鲁士、波兰、匈牙利、俄罗斯、土耳其、开罗等欧洲地区。
战争对詹纳的发现迅速推向世界，起了关键性的作用。在法国大革命时期的1799-1800年，一场残酷的天花大流行，恰逢詹纳的发现在世界各地传播。法国组成特别委员会试验新疫苗，首先要求革命军士兵，全员免疫。由于疫苗短缺，许多士兵的父母自愿接受试验，以自己的身体为部队提供疫苗。
英法战争期间，由于牛痘疫苗的使用，双方都没有受到天花的干扰和减员。最为传奇的故事之一，是詹纳不仅为前线积极组织制备疫苗，而且参与英国战俘的解救工作。由于他拥有很高的声誉，还多次代表战俘家属参与谈判成功。一次英方要求释放两名高层军官，通过法国疫苗中心帮助无果后，詹纳就直接写信给拿破仑。拿破仑看到后说：“这是詹纳，我不能拒绝詹纳！”
美国的“詹纳”
詹纳还和本杰明·沃特豪斯（benjamin waterhouse）密切合作，使美国成为较早使用牛痘疫苗并获得成功的国家之一。沃特豪斯因此成为美国的英雄，还被称为美国的“詹纳”。
沃特豪斯是哈佛医学院教授，医学院的三位创始者之一。1800年初，他得到詹纳的文章后，立刻通过英国朋友，辗转几次得到詹纳制备的免疫物。他给自己的4个儿子和2个奴隶进行了免疫接种。夏季恰遇天花流行，他的儿子和奴隶安然无恙（7年后，他们再次接种天花，仍然没有反应）。沃特豪斯将全过程记录在家用圣经的扉页上（一般家用圣经的扉页主要记录家庭成员的生死婚嫁）。
首次牛痘接种成功，沃特豪斯立刻给曾经的哈佛大学室友，当时的总统约翰·亚当斯（john adams）写信报告这一重大消息，建议在美国推广，但由于亚当斯正忙于行政事务，未回信。沃特豪斯又写信给副总统托马斯·杰弗逊。杰弗逊回信给予了高度称赞和支持。1801年，杰弗逊成为美国第三任总统后，不但成为沃特豪斯的坚强后盾，而且亲自参与了疫苗的推广和应用。詹纳曾将自己制备的疫苗送给杰弗逊，总统全家18人，包括邻居都获得免疫。杰弗逊回信感谢詹纳，并做出了天花将被消灭的伟大预言。
杰弗逊总统给詹纳的亲笔签名信（照片由作者拍摄）
沃特豪斯和詹纳也成为了好朋友。他们多次信件来往，探讨如何保存和远距离运输疫苗，如何将疫苗密封在两块玻璃之间，如何使用淋巴液等技术方法。一次，詹纳送给沃特豪斯一个装有浸泡过牛痘免疫物羽毛的鼻烟盒，沃特豪斯在1802年11月16日给朋友的信中写道：“詹纳和我如同太阳和月亮……詹纳刚刚送给我一个十分贵重、镶嵌着精美黄金的银盒，上面还镌刻着：爱德华·詹纳 赠 本杰明·沃特豪斯。”
沃特豪斯的家用圣经、杰弗逊总统的回信和精美的鼻烟盒至今保存在哈佛医学院图书馆内。
詹纳送赠送给沃特豪斯的鼻炎盒，盒面上刻有两个人的名字（照片由作者拍摄）
被世界敬仰，除了……
除了法国和美国，1803年，瑞典和丹麦政府强制牛痘接种，此后20年几乎没有天花病例；斯德哥尔摩的天花死者大多数是拒绝牛痘接种者； 巴黎因天花每年死亡4万，牛痘接种实施后降至不足3000； 波兰城市费罗茨瓦夫50万人牛痘接种，在天花流行时，只有6个人死亡； 柏林1802年实施牛痘接种后患病和死亡率逐年下降。在1808年至1811年的三年间，法国有170万人接种了牛痘疫苗，1821-1822年，只有两人感染。显而易见，牛痘疫苗接种后，天花患病和死亡率较前极大下降。
詹纳也因此获得诸多荣誉。从1801年起，德国，奥地利、俄罗斯、意大利皇家学会选詹纳为会员。法国、美国、瑞典等国的科学院授予他荣誉院士。詹纳被世界敬仰，所获荣誉之多之广，是他那个时期无人可比的，也是时至今日无人超越的。1807年，北美洲印第安人五族联邦酋长曾写信给他：“兄弟，感谢上帝，送来圣灵授意你写成的书，指导我们用你的发现，将部落的仇敌——天花，赶出地球！” 酋长送给他的贝壳念珠佩环和腰带也成为詹纳最为珍视的礼物，时常带着出席各种活动。
但在英国国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詹纳的朋友约翰·巴伦（john baron）在他的传记小说《爱德华·詹纳生平》《life of edward jenner》中写道：“全世界都在为爱德华·詹纳欢呼致敬的时候，英国的反应让他感到耻辱和懊丧。”
文章头图及封面图片来源：wellcome image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