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追问:为什么大学需要通识教育?| 王丹红专栏
2021年12月23日,《文汇报》发表题为“‘学霸’的反思!施一公院士:‘如果当时不依照应试教育的思路选择课题,也许我可以做更重要的课题’”。文章中,施一公反省自己从1997年到普林斯顿大学做助教教授开始,将应试教育的精髓用于科研课题的选择上,果真“势如破竹”,至今已在《科学》和《自然》等顶尖杂志上发表60多篇论文,“但回头看,绝大部分文章虽然在科学研究领域很重要,但意义不大,因为这些成果无法在科学史上留下重要的影响。”
他说:“如果当时我不依照应试教育的思路选择课题,也许我可以做更重要的课题。显然,有更重要的课题存在。遗憾在当时,我未必敢做,甚至想都不会想。”
施一公1967年出生,1985年毕业于河南省实验中学,1985-1989年在清华大学本科学习,1995年获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博士学位,先后任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教授和清华大学教授。2021年12月23日,作为西湖大学校长,他在上海举办的“2021年度基础学科拔尖学生培养计划2.0工作推进会暨第二届致远学院拔尖人才培养论坛”上发言,回顾应试教育对自己科研事业的影响。
从2000年开始,中国诸多综合性大学实施本科生教育改革,创建荣誉本科生学院,提倡并实践“通识教育”:2001年9月,北京大学创办“元培学院”,这是以老校长蔡元培先生名字命名的本科学院;2005年9月,复旦大学成立复旦学院;2004年南京东南大学成立“吴健雄学院”;2010年初,上海交通大学成立“致远学院”……
美国大学的通识教育,则可以追溯至1919年哥伦比亚大学为本科生开设“当代文明”课程。历经百年曲折,哥伦比亚大学形成了“当代文明”、“人文学”、“现代科学前沿”和“大学写作”等大学本科教育“核心课程”,并为芝加哥大学、哈佛大学等高校借鉴,成为世界多所著名大学实施通识教育的原型。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今天,中国高等院校重新重视本科教育,《知识分子》专栏作者王丹红撰文介绍哥伦比亚大学百年通识教育的起源、发展、理念和方法,以资借鉴。
撰文 | 王丹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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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9月,经西南联合大学吴大猷教授推荐,20岁的李政道获中国政府的一笔奖学金赴美国留学,但他当时只有大学两年的经历,没有本科文凭,申请研究生院基本不可能。
芝加哥大学是个例外,可接受没有正式文凭的学生,但有一个要求:该生必须熟读过哈钦斯(robert hutchins,1899-1977)校长指定的几十本西方文化名著,并通过相关考试。
年轻的李政道对这些书和作者一无所知,他向芝加哥大学招生办公室负责人解释:
招生办公室负责人信了李政道的话,觉得也有其道理,就让他进入芝加哥大学研究生院。
十年后,1956年6月22日,哥伦比亚大学物理系教授李政道和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教授杨振宁,向《物理评论》投递论文《弱相互作用中的宇称守恒质疑》。因为这篇论文,李政道和杨振宁共同分享了1957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成为首次获得诺贝尔奖的华人科学家。
哈钦斯校长提出的经典阅读要求,源于他在1929年出任芝加哥大学校长时提出的共同核心(common core)教育理念:大学教育不是教导年青人如何谋生,也不是为工业界培训人力,而是为国家和世界培养负责任的公民,应回到古希腊的人文教育,让学生熟读百本经典。
哈钦斯校长通识教育的理念和方法,借鉴了纽约哥伦比亚大学1919年开设的 “当代文明” 课程和1920年为本科生开设的荣誉课程:通过阅读自古希腊以来近3000年西方文明的伟大著作,认识当今社会的现实问题,因为人类生活中的问题,无论在当代或者古希腊、古罗马,永远都是一样的,即是 “人” 的问题——爱与恨、善与恶、战争与和平、毁灭与创造、幸福与责任、自由与安全等。
1920年代,哥伦比亚大学(以下简称为 “哥大”)静悄悄地实施本科教育改革,学习经典、追溯文明、研究当代问题。在太平洋彼岸,以北京大学(以下简称为“北大”)为策源地的 “五四新文化运动” 风起云涌,席卷全中国,运动的倡导者之一是从哥大取得博士学位的北大教授胡适。
不同于哥大回归经典的通识教育,北大 “新文化运动” 代表的文学革命反传统、反儒教、反文言。
历经百年,哥大本科教育形成了以 “当代文明” “人文学(文学、艺术和音乐)、大学写作” 和 “前沿科学” 为主体的 “核心课程”,成为大学本科教育的基石,并为美国和世界多所著名大学实施通识教育所借鉴。而在中国, “五四运动” 八十多年后,2001年9月,北大启动以老校长蔡元培名字命名的 “元培学院”,实施本科教育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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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世界近乎分崩离析时
知识的价值再度重现”
1995年,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为庆祝大学 “核心课程” 创建75周年出版了一本书:《秩序的绿洲:哥伦比亚学院核心课程》(an oasis of order:the core curriculum at columbia college)。作者蒂莫西·克洛斯(timothy p. cross)从1990年开始教授 “当代文明” 课程,他在这本书中写道:
自从哥伦比亚学院(编者注:1784-1896年,哥伦比亚大学的名字为“哥伦比亚学院”)在1919年9月为本科生们开设第一堂 “当代文明” 课程,这一课程几乎每年都在开设,成为本科生们的必修课,至今从未中断过。
2020年年初,当我着手研究哥大 “核心课程” 时,我知道它是以西方经典阅读为基石,但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强调经典阅读的课程以“当代”而不是 “古典” 或 “经典” 命名?
直到一年多后,我读到杨福家院士2015年出版的《博雅教育》(第三版)。他就1919年开始形成的 “哥大模式” 写道:
杨福家先生的话帮助我理解哥大“当代文明”课程的含义,即要理解当今世界的问题,必须从人类已有经历即经典著作中汲取智慧。但杨先生将哥大“通识教育”(general education)译为“博雅教育”(liberal education)有待商榷。实际上,从1919年 “当代文明” 课程开始,哥大的本科教育已在18世纪培养精英的 “博雅教育” 上,发展出大学本科必修的 “通识教育”,为进一步的专业化教育或研究打下基础。
“当代文明” 课程创立一百年后,2019年8月25日晚,在本科生开学典礼上,哥大校长李·布林格(lee bollinger,1946.4.30-)致辞,谈到大学的本质和核心课程:
布林格校长演讲几个月后,新冠病毒大流行,人类再次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以及如何应对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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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起:1919,战争与和平
当代文明课程的最高目标:告诉每个学生对生命有价值的信息。
在《秩序的绿洲:哥伦比亚学院核心课程》中,克洛斯写道:尽管通常情况下“当代文明”课程的起源被追溯到1919年,但实际上变革因素出现得更早。
哥伦比亚大学源于英国国王1754年10月在纽约创建的 “国王学院”(king’s college),当时的学生主要来自纽约的传统贵族家庭,他们在四年时间里学习必修的希腊文和拉丁文经典著作,接受以人文教育为核心的博雅教育(liberal arts education),类似于中国古代教育理念—— “君子不器”。
1800年后,随着大批欧洲移民的涌入,移民学生的就业需求增加,而受到英国和德国大学专业化教育的影响,美国大学面临职业化教育的压力。
1880年,哥伦比亚学院校长巴纳德(frederick augustus porter barnard,1809-1889)提出两项课程改革措施:一是大学三年级和四年级的学生应该有更多的选择性课程,以适应就业需求,二是要求以更有效的现代英文逐步代替希腊文和拉丁文。这些改革措施一直持续到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1916-1917学年,希腊文和拉丁文不再成为哥大的入学要求。
然而,巴纳德校长的课程改革在大学里引发激烈争论。
支持方认为,本科生的博雅教育已经成为大学朝正确方向发展的障碍,他们支持本科生进行专业化训练,代表人物是约翰·伯格斯(john burgess,1844-1931),他当时任哥大法学院历史、政治科学和国际法系主任,曾在德国多所大学留学,主张采纳德国大学体制,在大学里对学生进行职业训练,他领导设立了哥大的第一所研究生院。
反对方强调,大学的本质是 “培育人”(making men),而非训练学者或专业人才。代表人物是数学教授约翰·霍华德·凡·阿姆林奇 (john howard van amringe,1835-1915),他坚持认为大学对年轻人的真正价值在于 “教育他们往前看往后看,用自己的头脑在现代社会中文明生存”。阿姆林奇1888-1890年出任美国数学协会第一任会长,1895年出任哥伦比亚本科学院第一位教务长,他孜孜不倦地捍卫大学传统的博雅教育,反对任何削弱它的努力。
大学在争执中达成妥协。1905年,哥大校长尼古拉斯·默里·巴特勒(nicholas murray butler,1862-1947)宣布 “哥伦比亚计划”,允许符合资格的大学三四年级学生到研究生院选课。对此,阿姆林奇公开警告:大学近乎于堕落为一所职业学校的前厅。
1917-1918年,美国参与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包括哥大学生在内的400万人在军中服役。期间,哥大与美国军方合作,为哥大的“学生陆军训练团”开设了一门新课“战争问题”。战后,为了迎接从战场归来的学生,哥大考虑开设“和平问题”课程,讨论战后时代的需求。
教授们在讨论这一新课程时,曾提出多个命名:当代历史、我们生存于其中的世界等。他们认为,这一课程的目的是培养学生为公民,让他们在参加社会时有清晰的判断力和智慧。
最终,“和平问题”课程被正式命名为“当代文明”。
1919年9月,巴特勒校长在开学典礼上宣布了新课程的诞生。
哲学教授约翰·科斯(john coss,1884-1940)出任第一届 “当代文明” 课程负责人。他解释说,课程设置的目的是:通过让学生了解他们所处环境中的现实情况,包括自然资源、人类资源和其近代历史,向学生们介绍当今社会中的永恒问题。
自此,哥大在以人文教育为目的的博雅教育的基础上,增加了人类历史、政治、经济、哲学等课程,发展其为通识教育,以期在专业化教育之前,为学生们打下广博、深刻而坚实的知识基础,也开启了长达一个世纪的传奇。
至今,“当代文明” 仍然是哥大本科生必修一年的课程,构成哥大本科教育核心课程的第一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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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誉通识课程:
以现代英语阅读经典著作
1920年,哥大社会科学的教授们合作创立“当代文明”课程之时,人文学的教授们也开始了自己的革命。
在英语文学教授约翰·厄斯金(john erskine,1879-1951)的激励和领导下,哥大从1920年秋季开始为高年级本科生开设为期两学年的荣誉通识课程(general honors course), 这个以经典阅读为基础的课程,在未来百年中发展为哥大 “核心课程” 的第二大支柱——人文学(the humanities)。
人文学或人文科学,源出于拉丁文 humanitas,意为人性、教养,十五世纪欧洲文艺复兴时开始用此词,指有关人类利益的学问,以区别于在中世纪占统治地位的神学。
荣誉通识课程的开设背景和缘由类似于当代文明课程。
1919年,从欧洲战场回到纽约的厄斯金,设置了一门为期两学年的经典阅读课程,指导学生们每周阅读一本书,并在每周的研讨班上讨论2-3小时。
厄斯金在回忆创建此课程初衷时说,当时他和同事普遍担忧 “年轻一代对文学的无知”。许多教授相信,学生们可能除了知道书名和作者,几乎没有读过真正的经典,比如荷马、维吉尔、但丁或其他巨人经过时间洗礼的经典之作,而大学教育应该是弥补这一缺陷的最佳方式。但是,哥大的课程设置越来越倾向于职业和学术专业化,匆忙获得学位的教育并不鼓励经典阅读。
课程最初被命名为 “荣誉通识课程”,是因为它并不是为每位本科生设计的,而是针对经过推荐和考核的高年级优等生;到了1937年才发展为哥大“核心课程”中的本科生必修课。
“荣誉通识课程” 的一项重要改革措施是:以现代英语阅读经典著作。
在当时的文学课程中,经典著作基本上都是以古希腊文和拉丁文撰写。厄斯金认为:语言不应该成为年轻学生阅读经典的障碍,较之古典语言研究,经典著作的内容、思想和意义更为重要。
方法上,除了强调经典阅读外,厄斯金真正的创新是鼓励学生们 “将《伊利亚特》《奥德赛》和其它经典当作最近的出版物,以身临其境的方式调查和讨论”。这意味着学生们不仅需要阅读翻译为现代英语的名著,而且要跳出传统专业的界线来阅读。
根据他的要求,每一本经典都需要一手阅读,学生们应该带着自身的直接经验去真正阅读和讨论每本书,不应该以文学评论或第二手资料为导向;阅读耳熟能详的伟大作家的书的经验,不同于以学术探讨为目的的阅读。
对于通识荣誉课程委员会来说,一个关键而持久的问题是:一本伟大的著作是由什么构成的?
这是一个没有标准答案的棘手难题。
于是,委员会委托厄斯金根据自己的经验起草一份书单。
厄斯金在回忆这段经历时说,“一本伟大的书应该是这样的一本书,它在(出版至今)漫长的时间里,一直对各种各样的人们都有意义...... 真正伟大的作者会因各种不同理由被各种类型的人们所接受。” 换句话来说,厄斯金认为,经典的伟大之处源于它的丰富性和不确定性,在于读者对其持不同观点,而不在于读者对其持相同或完全相同的观点。
100年后,哥大校长布林格在2021届毕业生的毕业典礼上说:......重要的是,人文学和艺术学的老师们帮助我们认识到:凯发k8一触即发 是谁?应该如何生活?为什么而生活?特别是在最困难的时候。大学是社会的灯塔,它尊重事实、理性、文明地追求真理,良好的生活是建立在这些基础之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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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 音乐 艺术
1920年秋,厄斯金为荣誉通识课程列出了75本书,时间从公元前九世纪左右的《荷马史诗》到19世纪哥德的《浮士德》,这是一份跨越近3000年的文学经典。百年后的今天,虽几经修改,哥大通识课程的书单仍保留了厄斯金原始书单中85%的书目。
在荣誉通识课程上,学生们每周读一本书,然后参加每周三晚上25人左右的研讨班,两位指导老师激发学生们发表自己的意见并相互讨论,但不过多参与争论;研讨会的气氛以讨论而非演讲为主,直接结果是学生们对一本书的真正理解和尊重,在2000多年的文学经典中体验人生。
然而,荣誉通识课程在1929年一度中断,但哥大对伟大书籍的兴趣依然持续。直到1932年,“荣誉通识课程” 以 “重要书籍讨论会”(colloquium in important books)的形式恢复,并得到发展壮大。在此期间,哥大将 “当代文明” 扩展为两学年的课程。
“经典研读” 的理念不仅对哥大带来重大影响,而且很快为其他大学借鉴,比如芝加哥大学、圣母大学、圣约翰大学等,他们不仅借鉴了讨论课的方式,也借用了厄斯金最初的荣誉通识课程书单。
然而,荣誉通识课程是给选拔出来的大学三四年级学生开设的,一二年级学生的人文学教育仍然是空白,这个空白非 “当代文明” 课程所能弥补。
1934年,哥大组织了一个教授委员会,讨论人文学教学问题。
委员会认为:在一年级和二年级里,学生应该对人类文学和艺术的存在及其相互关系有基本认识,正如 “当代文明” 课程相对于社会科学,人文学课程应相对于文学(包括哲学)和艺术”,它们为学生打下基础,对人类的存在和经历进行讨论。
1937年9月,哥大在荣誉通识课程的基础上,发展出了新的人文学系列课程:人文学a-文学人文学(humanities a-literature humanities),这个为期一年的课程是所有本科生的必修课,内容涵盖从古典时代到18世纪末的西方文学和哲学经典;人文学b-艺术和音乐人文学(humanitiesb-music and fine arts),为期一年的课程是二年级学生的选修课。1947年,人文学b成为必修课,同时分开为两个课程:艺术人文学和音乐人文学。
这些人文学课程发展至今,成为哥大 “核心课程” 的第二大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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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前沿”:核心课程第三支柱
从中世纪到文艺复兴,关于教育的一个共同观点是:知识是一种业已存在的东西,人们未曾想过去发现新知识,大学被视为储存和传承知识的学术机构。
到十九世纪,以强调学术自由的德国大学为先锋,从自然界到文学、历史和神学等领域,科学思想和方法促成了新知识的发现,创新和发现成为重要价值,大学被赋予新功能:发现新知识。学者们呼吁拓宽新知识领域,并对发现的哲学原理加以整合和归纳,科学教育因此成为大学通识教育的重要部分。
1937年,哥大为本科生设立一门新的选修课——为期两年的自然科学序列:科学a和b。尽管经历了一波三折的中断和再生,科学课程仍将学生带领到人类新知识前沿。
如今,“前沿科学课程”(frontiers of science)与 “当代文明” 和 “人文学系列”,构成了哥大本科生教育 “核心课程” 的三大支柱。
科学的特点之一是专门化,而通识教育中的科学教育则是以哲学解释为目的。一位作者写道:“教育的最高境界是所有科目上的泛化,和一个科目上的精深。” 作为通识教育的科学课程,是智力和学术上的启蒙,而非专业或职业的。
从1937年创立开始,科学课程的授课方式就面临挑战。不同于 “当代文明” 和 “人文学系列” 课程的小型研讨班,科学课程一开始的大班制授课方式效果并不明显。经过反复试验和修订,形成了今天讲座、授课和讨论班相结合的方式。
哥大今天的“前沿科学”包括四个科学领域:意识和大脑(mind and brain)、天文学(astrophysics)、生物多样性(biodiversity)和地球科学(earth science)。
哥大凯发k8一触即发官网是这样介绍 “前沿科学” 这一 “核心课程”的:
“ ‘前沿科学’ 是一门一学年课程,它将现代科学综合进哥伦比亚大学的核心课程。它的目的是挑战学生们思考周围的世界、科学家们帮助人类回答自然和自身各种问题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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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心课程”不设专职教师
从 “当代文明” 课程创立至今的百年,哥大 “核心课程” 发展成为本科教育基石,但在行政管理上,哥大从未设立专门的 “核心课程” 系或学院来组织实施教育。
也就是说,授课老师均是在完成本职工作后的兼职授课。“核心课程”的师资力量来自相关院系的教授、讲师和博士研究生,哥大则以课程委员会的方式来组织和领导课程教育,委员会每周或每月召开一次工作会议,讨论教学计划等问题,授课教师属于自各所在部门。
哥大承认,这种授课方式给老师们增加了额外的沉重负担,但强调它源于核心课程的历史和哲学理念。
“当代文明” 的授课方式或可阐释这一理念。
创立于1919年的 “当代文明”,授课方式受到当时哥大教授杜威的影响。
杜威在1916年出版的著作《民主和教育》中表示,教育是一个过程,开始于童年时代并贯穿于终身,他坚持学生在学习过程中应主动参与,“教育必须被当作为一种经验的持续重建”。他强调学习要结合生活的实际经验。
1920年,哥大第一届 “当代文明” 课程负责人科斯教授致信正在中国访问的杜威,讨论关于授课的相关问题。“当代文明” 的授课,坚持学生主动参与的研讨班比大课堂灌输式授课更重要,研讨班是20-25人的小班制,教师引导学生讨论,而不是站在讲台上授课。
另外,“当代文明” 的交叉学科性质,让它很难组建自己的专职教授。1919年第一次开课,15位授课教师分别自历史系、哲学系、政府系、经济系和社会学系等,之后还有哲学系的教师加入。
不组建专职教师队伍,给“当代文明”课程自身带来困难,哥大不仅需要寻找一种机制以处理教学中出现的问题,而且也面临如何在来自不同系的教师间形成团队精神的问题。
为此,“当代文明” 课程很快组建了一支小型行政队伍,第一届主任是是哲学系教授科斯。和其他教师一样,他不可能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新课程中,解决办法是每周召开一次 “当代文明” 教师会议,每年组织一次教师复活节野营。这种方法不仅持续百年直到今天,而且也为“核心课程”的其它课程所借鉴。
百年后,我们来看看2021年哥伦比亚大学核心课程 “科学前沿” 的师资队伍:“科学前沿” 委员会两位负责人,一位是化学系的高级教师,一位是天文系的教授,另外16位教师分别来自于天文物理系、生物科学家、数学系、物理系、化学系、地球科学家系、社会学系、生态进化和环境生物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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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书”
左:哈钦斯(左)在看《伟大的书》的其中一卷。
右:1952年出版的54卷“西方世界之伟大书籍”,涵盖了西方从荷马、奥古斯丁到达尔文、弗洛伊德等74位作家的443部作品。
1952年4月15日,纽约华尔道夫·阿斯托利酒店,美国大英百科全书公司举行 “西方世界之伟大书籍” 发布会。这套皇皇54卷的巨作,涵盖了西方从荷马、奥古斯丁到达尔文、弗洛伊德等74位作家的443部作品。
它的主编之一、芝加哥大学荣誉校长哈钦斯在发布会上发表演讲:“这不仅仅是一套书,也不仅仅是一席人文教育,‘西方世界之伟大书籍’ 是一次虔诚之旅。我们的存在本源在于斯,我们的文化遗产在于斯。这就是西方,这就是它对人类的意义。”
“西方世界之伟大书籍” 的第一套和第二套,作为礼物赠送给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和时任美国总统杜鲁门。《纽约时报》评价:这套书的出版是人类智慧的伟大胜利、人类心灵的一大胜利,也是文学上的一大胜利。
从策划到出版,“西方世界之伟大书籍” 历时八年、耗资200万美元,项目的两位主编是哈钦斯和阿德勒。
莫蒂默·杰尔姆·阿德勒(mortimer j. adler,1902-2001),1902年出生于纽约,在哥伦比亚大学完成了本科教育后留校工作,获得心理学博士学位。1923年,21岁的他成为厄斯金通识荣誉课程教师团队中的一员,并终其一生致力于西方经典阅读和教育。
1929年,30岁的哈钦斯出任芝加哥大学校长。年轻的校长对芝加哥大学实施一系列大规划甚至是有争议的改革,比如取消大学足球队、支持学科交叉项目,其中最具深远影响力的学术改革是:以全新教学方式改革大学本科学院教育,包括经典阅读、苏格拉底对话、综合考试和早期入学等。
另外,他力排众议,聘请好友、哥伦比亚大学教师阿德勒为芝加哥大学的法律哲学教授。
借鉴哥大荣誉通识课程,哈钦斯和阿德勒合作在芝加哥大学开设了 “共同核心课程”,发起了 “西方世界之伟大书籍” 项目,让学生通晓西方经典中的伟大著作,了解人类文明在近3000年中形成的伟大观念。
在此基础上,他们1945年在芝加哥创建了 “伟大书籍基金会” 和哲学研究所,1952年出版的54卷 “西方世界之伟大书籍” 是其中一项伟大成就。
与此同时,从1930年代开始,以哈钦斯和阿德勒等为核心,40多位在美国大学讲授经典著作的青年教师们形成了一个小团体,发表著述和演讲,为复兴西方古老的人文主义教育传统而努力,他们被人们称为 “名著仔”(great book boys),阿德勒则称其为 “永恒主义者”(perennialists)。
相比较于进步主义和保守主义,永恒主义更强调人文学中包含的价值和理论的理解,他们认为世事的变化只是表面现象,而控制世界的根本原则是永恒不变的,并强调用知识和智慧来解决现实世界所面临的问题。
厄斯金教授在哥伦比亚大学开设荣誉通识课程时,为学生们编写了名著阅读书目,这一书目为芝加哥大学等多所大学借鉴。
到了1943年,“名著仔” 们发现,某些伟大的书籍缺乏好版本,有些无法获得,或尚未翻译为英文。阿德勒向哈钦斯建议:出版有限的一套伟大书籍,不仅适合我们的时代,也要适合未来的几十年。
此建议获得了哈钦斯好友威廉姆·本顿(william benton,1900-1973)的支持,本顿是大英百科全书出版人,也是哈钦斯在耶鲁大学法学院的同班同学,他提议遴选出版西方经典中最伟大的著作,并聘请哈钦斯和阿德勒出任该项目的主编。
本顿1920-30年代是纽约广告业大亨。受哈钦斯鼓励,本顿回归学术界。在以100万美元出售自己的广告业股份后,他于1937年出任芝加哥大学副校长,全力协助哈钦斯的教育改革事业。1940年代,本顿敦促芝加哥大学接管 “大英百科全书” 公司,为此出钱出力,并于1943-1973年出任大英百科全书公司出版人。
1945年,本顿辞去芝加哥大学副校长职务,出任美国联邦政府助理国务卿。
他支持出版的西方世界之伟大书籍,第一套54卷于1952年出生,第二套60卷于1990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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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观念”
从课堂学生到社会大众,阿德勒是经典阅读的倡导者和实践者。
从1945年开始,他执笔报纸专栏—— “伟大书籍中的伟大观念”,为人类无止境地了解世界和自己做出卓越贡献;他出版通俗读物《如何阅读一本书》。1963年,大英百科全书公司出版了他和哈钦斯合作主编的十卷本《伟大书籍入门指南》(gateway to the great books),被誉为 “三千年西方思想的第一部指南”。
阿德勒从西方伟大的书籍中提取出伟大的观念,分类为102个题目,在这些题目之下再分成3000个项目,方便读者查阅。他提出的伟大观念包括:天使、动物、贵族政治、艺术、天文学、美、存在、真理、幸福、政府、战争与和平、善与恶、义务、惩罚、民主政治、教育、上帝、爱、不朽、自由等。
他在书中写道:伟大的书籍是永远不必重写的书,但他们探讨的伟大观念正是每一个时代的每一个人天生有权探讨的,这些伟大的观念应不断被探索和再探索...... 面对20世纪,我们同胞学习过去智慧的热望,他们不是求得问题的解决或求一个正确答案,而是期冀从西方的经典著作的阅读中,深刻思考现实问题,以作出明智的决策。
人类生活中形成的伟大观念,体现在核心课程的教育中。比如,杨福家先生在《博雅教育》中介绍的哈佛大学通识教育。
2007年5月15日,哈佛批准了新通识教育大纲(general education),涉及八个领域:美学与阐释、文化与信仰、经验与数学、伦理思考、生命系统科学、物质世界科学、世界上的社会、美国与世界。课程具体要求,以伦理思考(ethical reasoning)为例:教育如何思考道德、政治信仰和习俗,如何思考和评价伦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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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从杜威 打倒“孔家店”?
《秩序的绿洲:哥伦比亚学院核心课程》写道,约翰·杜威的教育理念对 “当代文明” 发挥了影响,虽然他从未直接参与课程的教学。
百年后的今天,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是:1920年前后,杜威的教育哲学理念对美国和中国的两所著名大学均产生影响,但两所大学对杜威教育理念有截然不同的解读和实践,影响延续至今。
杜威强调学生应积极主动参与到学习过程中,在哥伦比亚大学 “当代文明” 课程实施中,将之实践为鼓励引导学生带着自身经验研讨西方经典,从中吸取经验和智慧,认识当今社会的问题,因此实施了小班讨论班方式;而在太平洋彼岸的北京大学,杜威理念被解读为 “实用主义” ,促成了中国教育界一场浩浩荡荡的革新运动——运动的旗手是北京大学教授胡适。
1915-1917年夏,胡适在哥伦比亚大学师从杜威攻读博士,1917年秋成为北京大学教授。,思想方法是以怀疑为起点,寻找新事物或新知识以解决现实生活的观点,并将其归纳为 “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北京大学在以民主精神实施教育之时,反对传统教育,甚至出现了 “打倒孔家店” 的口号。
百年后,哥伦比亚大学发展出 “核心教育” 课程,成为大学本科教育的基石;2001年9月,在 “新文化运动” 80年后,北京大学设立以老校长蔡元培先生名字命名的 “元培学院”,试点本科生通识教育。
在2020年10月出版的《北京大学教育评论》上,浙江大学教育学院副教授赵康在《胡适对杜威教育思想的吸收和转化——以杜威访华时期为中心》指出:杜威访华前,胡适已大力宣传杜威的实用主义,他对杜威教育思想的阐述精辟,但也反映出其选择倾向、阐释的缺失和过度现象;杜威访华期间,他对杜威演讲的翻译有误译和漏译之处,并招致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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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你自己”
“西方世界之伟大书籍” 和《伟大书籍入门指南》等,成为美国一代又一代的大学生们的通识教育宝藏,他们围坐在桌子旁讨论阅读内容及其启发的问题。这些学生,包括1961年入学哥伦比亚大学本科学院的大卫·邓比(david denby,1943-)。
1991年,48岁的邓比已经是著名的记者和电影评论人。大学毕业26年后,他再一次走进哥伦比亚大学 “核心课程” 课堂,在两年时间里和一群18、19岁的大学生共同上课。1996年,他将自己重回哥伦比亚大学学习的经历写成《伟大的书》(great books)一书出版。
书的开头,是教授核心课程的一位教授告诉学生的话:通过人文教育,每个学生的目的是形成自己。而邓比也在重回教室后,再次找回了自己。正如古希腊德尔斐神庙的横梁上铭刻的警句:认识你自己。
作家乔伊斯·奥茨(joyce oates)《纽约时报》发表文章,称《伟大的书》是“一场生动的智力探险,充满无限的热情”。在文章 “当代思想:20世纪的知识历史”(in the modern mind:an intellectual history of the 20th century)中,英国思想史学家彼特·沃森(peter watson)认为,《伟大的书》是对文化战争最原始的反应。
时任纽约州长的mario cuomo读完《伟大的书》后说:“我觉得自己已经欠了哥伦比亚和邓比教授的学费。”
包括中文版在内,这本书被译为13种语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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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诗经》到《荷马史诗》:
三千年文明
李政道先生1926年出生于上海,父亲毕业于金陵大学,母亲毕业于上海启明中学。父母重视孩子们的教育,家中聘请有国文和国术老师,他先后入学上海私立清心中学校小学部、国光中学、东吴大学附中等,打下深厚的国学功底。他也因此能在1946年以东方经典的阅读,破格进入芝加哥大学的研究生院。十年后,30岁的李政道成为哥伦比亚大学物理系正教授,并在这一年做出获得诺贝尔的工作。
2015年,李政道图书馆在上海交通大学落成,图书馆的天桥上有一行浮雕:“以天之语 解物之道”,它是李政道一生追求科学的心声。
李政道先生在芝加哥大学的经历,将我指向追寻东西文明的发展之路,发现二者有太多相似之处。
大约在3000年前,人类文明的童年时代,以《荷马史诗》为代表的海洋文明在古希腊出现,成为西方文明的源头;基本上同一时期,在中国出现了以《诗经》为代表的大陆文明,成为东方文明的源头。
古希腊有智者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古典中国有哲人孔子、孟子、老子;公元前400多年,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herodotus)著《历史》,公元前100多年,中国文学家司马迁著《史记》,记录上古3000多年的历史;公元前306年,托勒密一世(ptolemy i soter,公元前323-公元前282)兴建亚历山大图书馆,梦想总汇世界智慧,收集全世界的知识之书;公元前100多年,中国初汉时代汉惠帝在皇宫未央宫中建了中国最早的国家图书馆——天禄阁,收藏天下图书。
1920年代,在美国,当哥伦比亚大学的教授们反思西方文明的传统,创建 “当代文明” 和 “荣誉通识” 课程时,在中国,北京大学在胡适教授等的带领下,正如如火如荼地开展反传统的 “新文化运动”,南京东南大学的梅光迪、吴宓教授等以新人文主义者自称,创立现代保守主义阵地《学衡》杂志,认同、捍卫中国传统文化以及文言文,其宗旨为“论究学衡 阐真真理 昌明国故 融化新知,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评之职事”。在南北文化争论中,“学衡派” 败下阵来,基本上销声匿迹。
大约一个世纪之后,中国教育家杨福家教授出版《博雅教育》,论述大学博雅教育的历史和现状。
他在前言中写道:“中国梦,在我看来,首先是教育梦。民族复兴、国家强盛、科技腾飞,教育是根本。教育如何提升呢?我认为,博雅教育是中国教育提升的方向。我对博雅教育的认识和体会也不是一蹴而成的,在任复旦大学校长时,并不了解博雅教育。”
杨福家1936年出生于上海,1958年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1993-1999年任复旦大学校长,2001-2012年任英国诺丁汉大学校长;2004年起任宁波诺丁汉大学校长。他解释博雅教育,“博:文理融合,学科交叉,在广博的基础上求深度,博学多闻,博古通今;雅:做人第一,修业第二;君子以厚德载物,明大德,守公德,严私德。”
2019年8月,哥大开学典礼上,校长布林格谆谆告诫新生们:每当你走进核心课程的教室,或是任何课堂,每当你感受到学习和思考新事物的喜悦,或是参与学校对当今热点话题的讨论,我都希望在你脑海的某个角落里有声音提醒你,这些表象之下运作的根本原则以及这些原则从何而来。
后 记
单舒瓯父亲在书中引用了一封家信,是单舒瓯对自己在国内所受教育的反思:
我深有感慨的是小学、中学十几年的过于正规的教育,虽然给我打下了很好的底子,可对我也有意无意地套上了一个无形的禁锢,这禁锢有多牢,对我的影响会有多大,我能不能摆脱它,能不能让我的思维获得自由,这是我在开始研究生生涯之前,要好好想清楚弄明白的一个问题,而且对于这个问题至少也要让自己有正确的了解并加以估量……
2012.3.28日,在美国化学会年会上,张鑫(左)和博士导师单舒瓯(中)、博士后导师jeffery w. kelly
我对先生说,经过近两年的研究,写完通识教育这篇文章,最大的收获是我自己:我发现了自己三十多前大学教育中所缺失的部分,“亡羊补牢,未为晚矣”。
2022.1.22 星期六 第八稿
制版编辑 | 姜丝鸭